俄罗斯“不朽的军团”运动:纪念胜利的仪式发明*
马强
一、引语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历史上,俄罗斯通过不断的战争,或扩展疆土,或驱除外敌,从欧洲东部的小公国发展成横跨欧亚的大帝国。与此同时,纪念战争胜利和祭奠战争中阵亡的烈士,成为彰显帝国荣耀、缔造国家神话、塑造政权合法性、凝聚社会团结的重要仪式。“戎”与“祀”成为俄罗斯国家形成与构建的一体两面。对当代俄罗斯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是最为荣耀的时刻,其在俄罗斯被称为“伟大的卫国战争”(以下简称“卫国战争”),堪与俄国击败拿破仑军队的第一次卫国战争相媲美。卫国战争的胜利不仅保卫了苏联(俄罗斯),“拯救了欧洲文明”,也让苏联(俄罗斯)在战后的国际秩序与世界格局中占据了重要地位。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国际地位下降,原有的意识形态衰落,民族主义的泛滥和急速私有化造成了社会撕裂。诚如俄罗斯社会学家古德科夫所言,随着苏联解体以及后苏维埃时代改革的失败,帝国的文化遗产和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符号迅速贬值,民众的自尊与自豪感在消逝,集体统一的“我们”逐渐被侵蚀,卫国战争的胜利就像沙漠中岩石风化后的石柱一样突出,汇集了当前所有构建“我们”的表达和修辞。①在此背景下,确立政权的合法性,树立和提振国民精神,实现社会团结是当代俄罗斯国家与社会的强烈诉求。普京上台以后,将爱国主义、强国主义、国家观念、市民社会作为其倡导的“新俄罗斯思想”②的重要支柱。卫国战争的胜利无疑为“新俄罗斯思想”提供了对内凝聚俄罗斯社会主体、对外塑造强国形象的丰富资源。
在俄罗斯官方确定的纪念日中,有21个是纪念战争胜利的日子,这些节日被称为“战争荣耀日”(Дни воинской славы России)③,其中,纪念卫国战争胜利的战争荣耀日就有10个,这些战争荣耀日再现了卫国战争艰苦卓绝的历程,包括1941年红场阅兵、莫斯科保卫战的胜利、解除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的封锁,以及斯大林格勒战役、库尔斯克战役、高加索战役的胜利,直至纳粹德国投降日。当前,“胜利日”是纪念卫国战争最为重要的战争荣耀日,也是俄罗斯的法定假日。
从1945年至今,俄罗斯城乡各地普遍建立了纪念碑、烈士墓、长明火等纪念卫国战争的基础设施。在首都莫斯科,红场上建立了无名烈士墓和长明火,克里姆林宫墙外设立了卫国战争英雄城市的花岗岩纪念碑。为纪念卫国战争胜利50周年,在莫斯科的俯首山修建了气势恢宏的胜利公园和胜利博物馆。近年,俄罗斯国防部还在莫斯科城郊建立了武装力量大教堂,用以纪念卫国战争的英烈。在各个卫国战争英雄城市、战争荣耀城市也建有一系列纪念战争和胜利的设施,即使在最偏远的乡村,几乎每个村庄都建有烈士纪念碑,上边铭刻着从该村庄走上卫国战争前线的烈士的名字。配合着这些基础设施,战争荣耀日(特别是胜利日)的庆祝仪式不断被发明出来,如向烈士墓献花、阅兵、群众游行、音乐会、节日礼花等。红色的石竹花、黄黑相间的“圣乔治丝带”成为胜利日纪念仪式的标志性节日符号。
2012年胜利日的庆祝活动中出现了最具影响力的纪念仪式——“不朽的军团”。人们举着带有卫国战争参战亲人肖像的标牌,在城市、乡村的街道和广场上行进,参加游行的人与逝去的亲人共同组成了“不朽的军团”。此时,伟大的卫国战争已结束近七十年,很多参战老兵、战争亲历者已经故去,新一代俄罗斯人对于战争的记忆日渐模糊,“不朽的军团”游行致力于延续个人、家庭乃至全社会对卫国战争的记忆,纪念参战老兵和死难烈士的功绩。正因如此,“不朽的军团”一经出现,便得到全社会的热烈响应和广泛支持。这个新发明的仪式从诞生地托木斯克迅速扩散到全俄各地,并传播至国外,成为当下俄罗斯十分重要的爱国主义运动。“不朽的军团”运动的理念与官方倡导的爱国主义、强国主义、社会团结理念十分契合,这个源自民间的仪式很快被官方征用,成为胜利日庆典的重要组成部分。
2016年,笔者在俄罗斯顿河畔罗斯托夫市开展田野调查期间参加了“不朽的军团”系列活动,此后一直对该运动的发展进行追踪。2024年年底,笔者还探访了在莫斯科的“不朽的军团”组织总部,通过与该组织负责人的交流,深入了解了“不朽的军团”运动的现状、承担的新项目和未来发展方向。近年来,“不朽的军团”又衍生出诸多新的形式,成为彰显爱国主义、强国主义、社会团结的创新性社会运动。在这个意义上,“不朽的军团”可以作为我们理解当代俄罗斯如何构建国家认同、调节国家和社会关系的经典样本。
二、“不朽的军团”运动:集体记忆与国家神话的塑造
如果将“不朽的军团”作为关键性文本,从记忆政治和政治神学的视角能更为深入地理解当下俄罗斯的政治和社会生态。“不朽的军团”是多元主体参与的,塑造关于战争、胜利、死难者社会记忆的仪式,这个仪式因其社会性以及被官方征用之后的国家在场,逐步将个人和家庭记忆转化为集体(社会)记忆,从缅怀先辈的苦难历史转化为彰显战争荣耀的集体和国家记忆。同时,在政治神学的实践中,“不朽的军团”又成为“不朽的”和“神圣的”共同体的象征,从而塑造了“国家的神话”。
(一)记忆政治的实践
扬·阿斯曼认为,每种文化都会形成一种“凝聚性结构”,它起到的是一种连接和联系的作用。凝聚性结构可以把一个人与其身边的人连接到一起,构造一个“象征意义体系”——一个共同的经验、期待和行为空间,这个空间起到了连接和约束的作用。凝聚性结构同时也把昨天跟今天连接到了一起:它将一些应该被铭记于心的经验和回忆以一定形式固定下来并且使其保持现实意义,其方式便是将发生在从前某个时间段中的场景和历史拉进持续向前的“当下”的框架之内,从而产生出希望和回忆。这一文化视角是神话和历史传说的基础。规范性和叙事性这两方面构成了归属感和身份认同的基石,使得个体有条件说“我们”。与共同遵守的规范和共同认可的价值紧密相连,拥有对共同的过去的回忆,这两点支撑着共同的知识和自我认知。④“不朽的军团”正是通过这种知识和认知形成凝聚性结构,将“个体”和相应的“我们”连接到一起。
“不朽的军团”最初的目的是要保存、传承和延续关于卫国战争的个人历史和家庭记忆,在时间结构上将当代人与其先辈联系在一起。阿莱达·阿斯曼指出,个人记忆存在于八十到一百年的有限范围内,人们通过个人经验的交流,在不同的世代通过记忆和故事来建立记忆的共同体。⑤随着时间的流逝,曾被认为很重要的事件开始失去意义,记忆逐渐消失或被传说和神话所取代。在俄罗斯,为了对抗卫国战争胜利记忆的消逝,催生了各种社会行动,如建立个人记忆的档案馆、数据库,将先辈的经历深深地传播给后代,似乎构成了他们自己的记忆。这被玛丽安·赫希称之为“后记忆”(postmemory)。⑥俄罗斯社会学家古德科夫将卫国战争赋予“文化”的意义,认为胜利日庆典仪式已经成为克里姆林宫“历史性情感管理”的核心,依靠历史图像、声音和物体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建立情感联系,试图制作“没有亲身经历的历史情感图谱”,重振过去多年的传统和仪式以应对今天面临的问题。⑦通过让参与者重塑自己的祖先,“不朽的军团”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世代之间的“生命纽带”。有些参与者与其先辈并没有交集,甚至没有见过面,他们的先辈在其出生前就去世了,但“不朽的军团”构筑的“生命纽带”将二者又紧密地联结起来。
在社会层面,“记忆政治”的技术将多元的个人记忆转变为统一的集体记忆和国家记忆。阿莱达·阿斯曼指出,“与社会记忆的多元声音相反,个人记忆是一种自下而上的记忆,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消失,国家记忆是一种更为统一的结构,自上而下地作用于社会,建立在政治制度的基础上,并投入了更长的生存时间”。⑧仪式是生成集体记忆的重要方式,能建立民众之间共同的纽带。著名的事物或者事件,可以将过去和现在、个人和集体结合起来。节日的仪式让民众广泛参与,这种“集体表演”形成了彼此认同的纽带,“暂时性地增强了国家内聚力的意识”。⑨民众通过仪式中的场景重现、集会游行和演讲,将过去和现在,也将他们彼此联系在一起。胜利日的庆典仪式便是这种记忆政治的实践,它通过卫国战争的纪念挖掘“民族苦难的宝库”,通过忠诚的确立、秩序的维系进行广泛的社会动员。⑩卫国战争共同的苦难记忆和叙事往往能够形成强大的凝聚力,能够将每一个家庭都密切团结在一起。笔者在俄罗斯开展田野调查期间,在各类纪念卫国战争的仪式上最常听到的宣传便是:“在伟大的卫国战争期间,苏联有2700万人丧生,每一个家庭都有人在战场上牺牲。”这些战场上的牺牲者、战后无数支离破碎的家庭,以及身体上和心理上的伤痛,都会激起战争亲历者及其后代情感上的共鸣。
“不朽的军团”运动最初是作为对抗个人和家庭记忆消逝而在民间发起的,因其集体行动具有的社会性,很快便形成了超越个人和家庭的集体记忆。当“不朽的军团”被纳入官方主导的胜利日庆典仪式时,更是形成了哈布瓦赫提到的“记忆的社会框架”,其目的是使社会秩序合法化,维持共同体的稳定,并将家庭(社会)记忆与民族(国家)记忆融合。11“不朽的军团”作为一种独特的政治技术,其塑造的记忆也从有关战争的苦难记忆转化为纪念胜利的记忆,成为激发爱国主义情感的“记忆之场”,为濒临灭绝危险的国家记忆赋予了新的生命。12
(二)国家神话的塑造
“不朽的军团”之“不朽”在时间维度和社会维度上都与记忆政治密切相关,将个人和家庭记忆转变为集体(社会)和国家记忆。在仪式空间中,“不朽的军团”更是成为共同体、政治体“不朽”的象征,这种“不朽”是通过神圣化过程形成的,塑造出一种“国家神话”。这种国家神话通过重建过去来阐明国家的当代含义13,而在卡尔·施米特倡导的政治神学视角下,现代国家理论中的所有重要概念都是世俗化的神学概念。14
“不朽的军团”所具有的“不朽”特征并不是凭空产生,而是从俄罗斯文化传统里生发出来的。“革命前的东正教圣人崇拜、苏联的英雄纪念传统以及当代俄罗斯英雄和烈士崇拜实践之间的连续性最为明显。”15在东正教信仰中,人的灵魂是不死不灭的,“不朽的军团”便取自这样的观念。在形式上,人们举着先辈的肖像游行与东正教徒举着圣像、圣架游行的宗教仪式极为相似。而在现实生活及宣传策略上,人们都会把“不朽的军团”中的肖像与东正教圣像进行联想,让“不朽的军团”运动有了明显的政治和神学色彩。16在很多俄罗斯人家庭之中,在卫国战争中牺牲的先辈的遗像都会被挂在圣像一旁,与圣像并列,如圣徒般守护着全家。通过“不朽的军团”运动,卫国战争的参战先辈被“圣化”,成为为国献身的道德楷模。
烈士墓和纪念碑是记忆政治最重要的基础设施,也是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重要因素。“国家对于永恒的承诺以纪念碑的形式表达出来;从无名战士纪念碑到烈士陵园,它们是国家记忆政策既奢华又笨拙的形式。”17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没有什么比无名战士的纪念碑和墓园,更能鲜明地表现现代民族主义文化了……尽管这些墓园之中并没有可以指认的凡人遗骨或者不朽的灵魂,它们却充塞着幽灵般的民族的想象”。18因此,烈士墓和纪念碑往往成为重要的仪式空间,而“不朽的军团”运动则将“流动的烈士墓和纪念碑”纳入节日的仪式之中。俄罗斯民间有在墓碑上镶嵌逝者照片、注明生卒时间、刻写墓志铭的传统习俗。“不朽的军团”运动仿佛一座座烈士墓碑汇聚的洪流,形成了流动的纪念碑,强化了参与者和观众的集体感和对民族(国家)共同体的想象。
首先,“不朽的军团”运动形成的集体感将家庭中具象化的肖像演变为抽象的、神圣化的“集体父辈”意象。“不朽的军团”游行中的先辈肖像是他们穿着制服的大头照,远望游行队伍,这些肖像在视野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掩盖了游行参与者的人脸,这导致了双重的“去个体化”:一方面,参与者消失在由先辈照片构成的“面具”后面;另一方面,单个照片的主体本身也在由几乎相同照片构成的照片集合中迷失了。这些数量巨大的“悬浮的面孔”重现了父辈的角色,并由此产生超越生死的情感和强烈的道德感。19“集体父辈”是一种抽象的道德人格理想模式,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而忠实于价值观的能力。这种道德模式,对于自苏联解体以来在社会转型中面临精神和道德危机的俄罗斯而言弥足珍贵。20
其次,“不朽的军团”运动将“集体父辈”意象转换为不朽的“合众之体”。康托洛维茨在《国王的两个身体》中谈到,国王有一个可朽坏的“自然之体”,同时还有一个“政治之体”,后者永远存续,不可朽坏。启蒙运动使政治之体世俗化,塑造了超越时间的“祖国”和“人民”这样的概念。这种不朽的“合众之体”通过两种方式构建:一种是“横向的”,由同一时间活着的人构成;另一种是“纵向的”,由前后相继活着的人构成。21“不朽的军团”恰好是“合众之体”最好的表征,让不朽的政治之体的象征符号有了新形式。在“不朽的军团”运动中,卫国战争中的先辈成为苏联解体以后被转移和分散的主权的象征物,而集合的游行又构成了卫国战争参战者与后辈以及后辈之间的“合众之体”,使得权力的象征转移到“军团”上。这些仪式和游行将卫国战争中的烈士先辈“复活”和“神圣化”,同时也塑造了“不朽的军团”这个“合众之体”永存的意象。
最后,“不朽的军团”运动塑造了国家(民族)之不朽的神话。勒南在《民族是什么?》一文中认为,丰富的记忆遗产和生活在一起的共同意愿是形塑“民族”的灵魂和精神原则。“在所有的宗教膜拜中,对祖先的膜拜是最具合法性的,因为是祖先创造了我们。一段英雄般的过去、伟人、荣耀(我因之理解了真正的荣耀),这是人们形塑民族意识所要建基的社会资本。”22国家(民族)的凝聚需要富含这些社会资本的象征物。在苏联时期,列宁的遗体成为苏维埃政权永生不朽、拥有持久主权的标志。23普京上台以后,出于政治神学和生命政治的需要,向公众展示其身体的非凡活力。24具有“祖先崇拜”模式25的“不朽的军团”出现以后,集体父辈的意象、祖先参战胜利荣耀的历史成为将所有人凝聚为一体的资本和力量,“不朽的军团”成为政权不朽的象征物,塑造了国家(民族)的神话。
在“不朽的军团”的仪式结构、记忆框架、发展历程、象征意义中,记忆政治和神学政治的技术交织在一起,“不朽的军团”运动的价值和意义已远超其仪式本身。
三、“不朽的军团”运动的发展历程:从民间仪式到官方庆典
“不朽的军团”运动起源于民间社会,是民众自发的纪念逝去的卫国战争参战者的活动,在全俄各地引起了广泛影响。因为具有独特的价值和影响力,“不朽的军团”被官方纳入胜利日庆典之中,这使得其拥有了更多的行政资源和动员力,参与人数大幅度上升,成为凝聚民心、宣扬爱国主义和强国主义的仪式,甚至成为增强俄罗斯软实力的工具。
(一)仪式的发明
“不朽的军团”的创意始于2011年,当时,托木斯克市的三位记者发现,卫国战争的参战老兵大多年事已高,很多人已经故去,能参加胜利日游行的人已越来越少。苏联时期胜利日庆典中有人手持亲人照片参加游行的传统启发了他们。2012年5月9日,在这三位记者的呼吁下(也获得了当地电视台的支持),托木斯克市主要的大街上出现了一支特殊的游行队伍,在这支队伍里,市民高举着卫国战争参战亲人的肖像,组织者将此次游行取名为“不朽的军团”。“不朽的军团”游行一经出现,马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在媒体的宣传下,“不朽的军团”作为传承爱国主义精神的创新性纪念仪式获得了普遍的认同,如燎原的星火点燃了全俄乃至二战参与国民众的热情。组织“不朽的军团”游行的城市扩展至几百个,参与人数达到几十万人。
2015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卫国战争胜利70周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俄罗斯总统普京第一次参加“不朽的军团”游行,运动在参与人数上有了质的提升,在地域上也更为广泛。2019年是“不朽的军团”运动的历史高点,在一些人口百万以上的城市,有十多万人走上街头参加了游行。“不朽的军团”运动的国际影响力也不断攀升,2013年只有以色列和哈萨克斯坦举办了这一游行;到了2019年,游行已经扩展至115个国家的500多个城市。
2020年以后,随着新冠肺炎疫情以及俄乌冲突的爆发,出于安全的考虑,“不朽的军团”在俄罗斯本土有了新的形式,街头游行被取消,转而进入更为广阔的公共空间,甚至是网络空间。以往,卫国战争参与者的肖像只出现在“不朽的军团”街头游行中;而如今,他们的肖像可以贴到公共空间设立的肖像墙,贴到自家的窗户上、汽车上,或印到衣服上,也可作为社交媒体个人账号的头像。这种展示不只是在胜利日的节期,也可以在平时,这样,“不朽的军团”就从节日仪式进入了日常生活(见表1)。
(二)成为官方庆典仪式
从2014年开始,“不朽的军团”不再是自发的民众游行,三位发起人创立了历史-爱国主义组织“不朽的军团”(«Бессмертный полк»)。该组织在俄罗斯司法部注册,协调全国乃至国外的游行活动。2015年,在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不朽的军团”游行被纳入俄罗斯官方庆典仪式之中,从而获得了更多行政资源的支持。
不过,历史-爱国主义组织“不朽的军团”自创立之始便十分警惕地不参与商业和政治活动,避免其带有商业和政治色彩。其三位创始人试图将街头游行和卫国战争参战者个人(家庭)生命史的搜集整理这两方面都区别于官方纪念活动,将“不朽的军团”游行定位为非高度军事化的胜利纪念日庆祝活动,同时,他们为记录卫国战争参战者的个人(家庭)生命史创建了非由国家管理的个人性数据库。截至2025年1月,该数据库已经收集了94.69万条信息。26为此,他们还起草了一份章程,将“不朽的军团”作为“非商业、非政治、非国家的公民倡议”。该章程强调“不朽的军团”超越民族、宗教和政治分歧,能够将所有人团结起来,所谓“一个国家,一个军团”。27
事实上,一旦将个体的生命史汇集在一起并转化为整体性的集体记忆(社会记忆),个人的历史与记忆便会消失和弱化。于是,超越个体的卫国战争参战者的群像便具有了神圣性,被奉为绝无道德瑕疵、能驱除外侮、战无不胜的祖国保卫者。“不朽的军团”塑造卫国战争记忆的各种活动具有保持传统、延续个体和家庭记忆的初衷,可一旦成为集体记忆的意象,有关卫国战争的生命史很快就会从个体苦难的记忆转化成全社会关于战争荣耀的历史。“不朽的军团”运动能有利地动员社会各阶层形成爱国主义情感,完全符合官方通过卫国战争苦难和胜利的记忆塑造超越不同身份的全民认同的政治叙事。这在一个侧面说明了为什么“不朽的军团”的创立者想保持其非官方、非商业的特征,但由于该运动在全国影响力的增强以及其具有凝聚社会共识的作用,作为新发明的仪式和组织,被官方征用是其难以逃避的宿命。
“不朽的军团”很快就被克里姆林宫注意,俄罗斯官方迅速表示对该倡议的支持。2014年,官方向“不朽的军团”组织在各地的协调员发出指示,为纪念卫国战争胜利70周年的庆祝活动做准备。同年,“不朽的军团”组织在莫斯科的协调员、国家杜马议员泽姆佐夫(Н.Г. Земцов)在“政权党”统一俄罗斯党和莫斯科市政府的帮助下,成立了社会组织“不朽的军团-莫斯科”。
2015年,组织胜利日庆典的官方组织“胜利”委员会将“不朽的军团”视为历史-爱国主义运动的一部分,将其列入全俄纪念卫国战争胜利70周年的庆祝活动之中,并要求地方政府协助规范“不朽的军团”游行活动。同年5月9日,由“不朽的军团-莫斯科”组织的莫斯科“不朽的军团”游行规模空前,原计划有15万人参加,实际上参加的人数达到了50余万人。普京手举带有其父亲(卫国战争期间曾在苏联海军服役)肖像的标牌,加入了游行的队列,队伍从白俄罗斯广场一直行进至克里姆林宫。时任俄罗斯文化部部长梅金斯基将其与红场的胜利日阅兵相提并论。28
同年9月,全俄公民-爱国社会运动“俄罗斯不朽的军团”(«Бессмертный полк России»)成立,泽姆佐夫成为创始人之一。这样,“不朽的军团”就有了两个组织者:历史-爱国主义组织“不朽的军团”和全俄公民-爱国社会运动“俄罗斯不朽的军团”。后者因有官方的支持,后来居上,逐渐成为“不朽的军团”运动最主要的组织者。历史-爱国主义组织“不朽的军团”仍然存在和组织活动,但已经逐渐淡出“不朽的军团”运动的主流活动。亲克里姆林宫的媒体甚至爆出他们是从秋明州的一名退休警察那里偷走了创意。全俄公民-爱国社会运动“俄罗斯不朽的军团”在其网站上是这样介绍“不朽的军团”历史的:
2007年春天,胜利日前夕,秋明州警察退伍老兵委员会主席伊万诺夫做了一个有趣的梦,在梦中,他和同事们举着老兵们的肖像在城市的广场上行进。那一年的5月8日,他在《秋明新闻》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游行的家庭相册》的游记,表达了举老兵肖像游行的想法。5月9日,伊万诺夫举着自己父亲(卫国战争参战老兵)的照片和朋友们在秋明市的街道上游行。第二年,有很多当地居民加入其中,他们将其取名为“胜利者的游行”。到了2009年,俄罗斯已经有20多个地区组织了“胜利者的游行”。2010年和2011年,在莫斯科举行了类似的名为“胜利的英雄们——我们的曾祖父、祖父”的活动,学生和他们的父母举着家中卫国战争老兵的照片去到胜利公园游行。2012年,“不朽的军团”运动发起于托木斯克,有6000多人走上街头。2015年,即卫国战争胜利70周年,普京和50万人走上莫斯科街头,他举着父亲的照片,参加了爱国主义社会组织“不朽的军团-莫斯科”组织的游行。29
将“不朽的军团”的起源确定为退休警察的梦的叙事非常具有“神启”的色彩,与东正教在圣像前祈祷而获得圣母“托梦”的故事极为相似。同时,“不朽的军团”的“托木斯克起源”却被一笔带过。全俄公民-爱国社会运动“俄罗斯不朽的军团”成为“不朽的军团”运动真正有实力的组织者,据该运动执行主任介绍,截至2024年年底,全俄公民-爱国社会运动“俄罗斯不朽的军团”在所有俄罗斯联邦主体都设有分部,还有超过200名国际协调员。从2015年开始,该社会运动在俄罗斯各大城市和其他国家的一些城市进行了数千次“不朽的军团”游行,大学生、中小学生、公务人员以及普通市民广泛地参与其中。
对于“不朽的军团”从民间仪式变为官方庆典,在俄罗斯也存在不同的声音。有些学者认为这是现代俄罗斯历史政策的产物,是现政权寻求合法化的工具,官方从“不朽的军团”中借用“人民的记忆”和情感资源获得政治红利。同时,官方对“不朽的军团”的干预加大了关于战争的私人记忆与其公开表达的差距。30也有学者认为,无论政权如何试图操纵战争的家庭记忆,“不朽的军团”的象征潜力都变得更加强大。31俄罗斯官方征用源自民间的“不朽的军团”运动,这其中并非只有民间社会对权力的被动屈从,还有来自个人和社会的自主性。事实上,这体现了官方和民间的共谋关系,是民众尊重和维护家庭记忆与国家塑造国民共同记忆的需求一拍即合。
四、“不朽的军团”的仪式呈现:从群众游行到舞台展演
“不朽的军团”是以自发的群众游行的形式出现的,随着其规模不断扩大,尤其是被官方征用之后,演变为纪念卫国战争胜利的爱国主义展演,其呈现的公共空间也从街头、广场延伸到了舞台、媒体,进而传播至千家万户。仪式呈现方式的多样化使得“不朽的军团”运动具有广泛的影响力。
(一)群众游行
2016年5月9日是胜利日,笔者在顿河畔罗斯托夫市进行田野调查,亲身参与了“不朽的军团”在街头的游行。“不朽的军团”游行是顿河畔罗斯托夫市的胜利日庆祝活动之一,上午11时正式开始,起点是卡尔·马克思广场,游行队伍沿着城市的主要街道苏维埃大街、大花园街行进,最后抵达终点索科洛夫大街,实际行进的路线比预告的路线延长了两倍。
两名手风琴手走在游行队伍最前列,弹奏着进行曲的旋律。队伍第一排是退伍老兵,他们的服饰整齐划一,头顶贝雷帽,身着旧军服,在身前拉着印有“顿河畔罗斯托夫不朽的军团”字样的红色巨大横幅。退伍军人之后的方阵里有身着制服的军人、西装革履的政要、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的学生,再之后是没有统一着装的市民方阵。参加游行的绝大多数人都举着带有参战家人肖像的标牌。根据当地新闻报道,当天有5.1万人参加了“不朽的军团”游行,罗斯托夫州州长也身在其中,面对记者的采访,他谈道:“我的祖父从集体农庄走上战场,他多次受伤,很少谈论战争。关于前线士兵的记忆是一所伟大的学校,一定要传给未来一代。”
笔者也走进“不朽的军团”游行队伍的市民方阵之中,这个方阵对所有人都是开放的。很多市民举着粘贴了父辈、祖辈中参战老兵照片或肖像的标牌。有些人的标牌是有统一制式的,设计精美,肖像上有胜利日徽章,肖像下有飘逸的“圣乔治丝带”;有些人的标牌十分简易,是自己用纸板制作的;也有人来不及制作标牌,就用手举着亲人的照片;还有的人和我一样,并没有准备标牌。相比于队伍前列的军人、官员和学生方阵,市民方阵队伍显得更为轻松,人们就像是和逝去的亲人一起春游,这与复活节(节期与胜利日接近)去给逝去的亲人扫墓,共同欢度节日有着相同的意蕴。
“不朽的军团”的游行队伍在索科洛夫大街解散后,很多人涌入了高尔基公园,在那里正举办名为“1945年的春天”的文艺演出。公园里春意盎然,很多家庭在野餐。到了晚上,那里还有音乐会狂欢,人们能看到顿河左岸燃起的胜利日烟花。从阅兵仪式到“不朽的军团”游行,再到高尔基公园的“春游”,胜利日的庆祝仪式演绎着从战争的紧张情绪到胜利的欢快气氛的递进。
2016年的“不朽的军团”游行已经成为官方纪念卫国战争胜利庆典的一部分。从笔者参与游行的过程来看,此次游行有地方政要、老兵、军人、学生的参与,还有统一的服装和标牌,已经具有鲜明的组织化特征。同时,“不朽的军团”还保留着群众游行的特征,市民可以自由加入游行的队伍,并采用自己的方式来纪念参战的家人。这与笔者在俄罗斯参加过的五一国际劳动节游行、谢肉节游行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二)爱国主义展演
在胜利日前后,有些学校也会组织本校的“不朽的军团”游行,将其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一部分。2016年胜利日前夕,笔者参加了顿河国立技术大学(以下简称“技术大学”)组织的“不朽的军团”游行和集会活动。相比于街头的群众游行,高校里的游行是高度组织化的爱国主义展演。
在2016年顿河畔罗斯托夫市纪念卫国战争胜利71周年的系列活动中,5月4日举办的技术大学“不朽的军团”游行是重要的活动之一。活动当天,技术大学主楼前搭建起舞台,这个舞台以悬挂在主楼前的巨幅胜利日海报为背景,海报上绘有卫国战争的纪念徽章和“圣乔治丝带”,并醒目地写着“1945—2016”“我们铭记”等字样。
“不朽的军团”游行的队伍从下午2时开始集结,穿着统一制服、带着统一标牌的大学生以队列的形式开始不断向主楼前的广场聚集。每个大学生队列都有自己的旗帜和横幅,从这些旗帜可以看出学生们来自技术大学的不同院系,除了本校的学生队伍,还有来自罗斯托夫州其他高校的大学生队伍。快到3时的时候,广场上已集结了几十支队伍。
大学生志愿者负责维持此次“不朽的军团”游行集会的秩序,从他们身穿的马甲上的标识可以判断其是来自不同的大学生志愿者组织,这些组织包括“志愿者70”、技术大学生态保护组织、技术大学学生组织指挥部等。从21世纪第二个十年开始,俄罗斯的青年政策以志愿者运动为主要方向,青年志愿者在大型文体活动组织、人道主义援助、紧急状况救援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技术大学便有几十个由志愿者构成的大学生组织。在此次“不朽的军团”游行集会中,校方通过大学生组织动员了很多志愿者负责活动各个环节的组织工作。
下午3时开始,“不朽的军团”游行队伍从主楼广场出发,大学生们手握红色的石竹花,举着卫国战争参战先辈的肖像在校园里行进,路线是主楼广场—教学楼—圣塔季扬娜教堂—烈士纪念碑—主楼广场。在技术大学的校园内,烈士纪念碑与教堂相对而建,这是遍布俄罗斯城乡纪念卫国战争胜利的基础设施的基本格局。当游行队伍行进至烈士纪念碑时有个献花仪式,学生们依次把手中的石竹花整齐地摆放到烈士墓前。最后,游行队伍回到主楼广场,学生们举着标牌排列在舞台前。此时,一条巨大的红色飘带在他们的头顶传递,仔细观察,这条红色飘带是由一块块写着卫国战争参战先烈名字的红布拼接而成。飘带经过之处,掀起层层人浪,数面俄罗斯国旗在台前舞动,台上台下一片欢呼,将“不朽的军团”游行集会推向高潮。
在热烈的气氛烘托之下,来自州政府、市政府、学校的领导们以及各政党代表、教会的神父在舞台上开始轮番演讲,“伟大”“卫国战争”“神圣的战争”“胜利”“俄罗斯”“爱国主义”是这些讲话的关键词,在几乎每段讲话里都会高频次地出现。讲话之后,歌颂胜利的文艺表演便开始了,震耳欲聋的音响和激情的旋律从舞台上传扬开来。此时,围栏已经撤掉,“不朽的军团”很快散去,只有一小部分人留下来观看文艺表演,但他们刚才高举的标牌已经被组织者收走了。
相比于“不朽的军团”街头游行,大学生的“不朽的军团”游行对于其个人而言更多是一场爱国主义的教育和展演。青年大学生是卫国战争参战者的第三代甚至第四代,有关卫国战争的个人和家庭记忆已经十分久远,通过“不朽的军团”对卫国战争的认知多为官方所宣扬的战争胜利的荣耀,以及由此激发的爱国主义情感。人类学家阿尔希波娃等人认为,国家行为已经取代了集体行动的意义,有关战争的艰难的家庭记忆开始被战争荣耀和英雄主义所替代。32
技术大学“不朽的军团”游行集会体现了行政力量对“不朽的军团”的掌控和影响力,而这与该运动创始人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有批评者认为,政党、商业组织和政府都想利用“不朽的军团”,官员们推动这场运动,其唯一目的是将1945年的胜利私有化。官方正试图利用普通俄罗斯人的家庭记忆以达到政治目的:自我推销或者构建政权和人民之间团结的表象。近年来,新闻媒体上还出现了官方利用行政资源强迫学生和学童排练、参加“不朽的军团”游行的报道。这些有关“不朽的军团”的看法和报道在俄罗斯社会舆论中还只是比较微弱的声音,民意调查数据显示,只有8%的俄罗斯民众认为它具有政治含义,即“一种旨在提高对当局忠诚度的措施”,绝大多数俄罗斯民众(89%)对“不朽的军团”持正面的态度,认为其是“向在伟大的卫国战争中取得胜利的人民致敬”。33俄罗斯社会学家表示,大多数俄罗斯人认为“向赢得胜利的人们致敬是一种神圣的价值观”。34
(三)剧场舞台演出
“不朽的军团”从自发的群众游行集会发展成为被组织起来的爱国主义展演,其形式也逐渐变得更为丰富多元,甚至出现了舞台剧演出的形式。在2022年胜利日(5月4日),俄罗斯第一频道转播了献给神圣的胜利日的大型节日音乐会。这场音乐会由俄罗斯社会-爱国主义运动“感谢后辈的忠诚”(Спасибо за верность, потомки!)主办。
主持人在开场白中讲道:“今天我们要和你们一起庆祝我们最重要的节日——胜利日!我们今天要致敬我们的英雄,列兵和元帅,军官和将军,后方劳动者,战争中的孩子、民兵,所有那些与法西斯敌人殊死搏斗的人,所有为这个伟大的日子到来而不懈奋斗的人。”随后,主持人宣读了普京的贺信。普京表示,社会-爱国主义运动“感谢后辈的忠诚”以其崇高的使命,将不同职业、不同年龄、不同兴趣的人团结在一起,带领大家学习祖国的历史,对年轻人的教育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随后,俄罗斯著名歌手奥列格·加兹马洛夫演唱了歌曲《不朽的军团》,歌词译文如下:
不朽的军团,如河水在流淌
浩浩荡荡,在全国的大街小巷
我们手持着他们的画像
如同他们从军时的模样
年轻的面庞镌刻在相片上
他们在天堂为我们站岗
与我们一起游行,多像他们还活着一样
如河水流淌,没有尽头
游行的队伍里,有元帅和士兵
他们的照片如同圣像
没有合上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
和我们一起行进
就像在1941年,迎接和平的到来
只要我们还没有死去
为了拯救世界的英烈不能被遗忘
耳边是炮火的声响
不朽的军团在行进
再一次踏上战场,保家卫国
他们逝去的英灵和我们在一起
巨浪直冲云霄
在你们的后辈中间再一次复活
不朽的军团,如河水在流淌
不朽的军团,如河水在流淌
伴随着《不朽的军团》的歌声,举着带有卫国战争参战老兵和死难英烈肖像标牌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向舞台中央汇聚。诚如歌词所言:“我们手持着他们的画像”,“不朽的军团,如河水在流淌”,“浩浩荡荡,在全国的大街小巷”。一曲结束,加兹马洛夫深情地谈道:“我在写这首歌的时候,我想只要我们的后代还会带着他们祖辈英雄的泛黄的照片,他们就不会让任何人改变我们伟大的历史。”随后,加兹马洛夫与舞台上由青年组成的“不朽的军团”全体成员齐唱歌曲《神圣的战争》。
这是一场精彩的舞台剧演出,将“不朽的军团”游行集会从街头搬到舞台之上,成为有剧本、有演员的仪式性戏剧表演,并通过电视转播使其有了更广泛的受众和更广阔的传播场域。
这场表演被赋予了爱国主义教育意义和团结社会的功能,“不朽的军团”恰好能够充分地展现俄罗斯民众的凝聚力和爱国精神的延续性。主持人的开场白、普京的贺信以及《不朽的军团》的歌词都表明,作为国家法定假日的胜利日和“不朽的军团”仪式是超越民族、宗教、阶层、年龄、性别的所有俄罗斯公民的共同节日和仪式。“如河水在流淌”的“不朽的军团”如同汇集了涓涓细流而形成的汹涌澎湃的大河,是由不同身份的微小个体形成的力量强大的集体。“不朽的军团”还是一条历史长河,从过去流向现在,奔向未来,将当代的俄罗斯公民与其卫国战争参战先辈联结并凝聚在一起,卫国战争中的“元帅和士兵”,“和我们一起行进”,“他们逝去的英灵和我们在一起”。后辈感谢先辈为夺取胜利付出的宝贵生命代价,而先辈“感谢后辈的忠诚”,这是先辈与后辈之间神圣的爱国主义价值观的延续。
同时,这场舞台剧也便于我们理解其塑造“不朽”的政治神学的逻辑。歌曲《不朽的军团》将参战先辈的照片与圣像相提并论:“他们的照片如同圣像,没有合上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此外,“不朽的军团”仪式还具有将参与者在身体和精神上与自己的先辈融合为一体的意象,通过一系列仪式,先辈在“后辈中间再一次复活”,并“再一次踏上战场,保家卫国”。“不朽的军团”不仅体现了军团躯体之“不朽”,更为重要的是精神之“不朽”,后辈继承先辈的遗志,踏上保家卫国的征途,这种爱国主义精神对于当下的俄罗斯而言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五、结语
以“不朽的军团”为代表的纪念卫国战争胜利的仪式因其对集体记忆和国家神话的塑造成为当代俄罗斯的“国之大事”,它表征着政权的合法性、拯救欧洲文明的道德制高点和在二战后确立的国际秩序中的大国地位。在普京执政期间,胜利日的纪念仪式都会引来全世界目光的关注。俄罗斯也不遗余力地推动卫国战争的纪念活动,即使在新冠肺炎疫情深重的2020年,也要坚持举行阅兵。202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和苏联(俄罗斯)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80周年,身陷地缘政治冲突、与集体西方对立的俄罗斯要进行一系列隆重的纪念活动,从而对抗西方国家改写二战叙事,表达维系战后秩序的决心。
在俄罗斯的政治和社会场域中,“不朽的军团”仪式还具有凝聚人心、维系社会团结的意义。“不朽的军团”象征着每一个俄罗斯家庭都能与卫国战争建立起情感的联系,无论是民间自发的纪念活动还是官方主导的仪式,都能动员起最大规模的民众,这些民众是不分民族、信仰、阶层、地域的,是全民性的。如果说,几个世纪前乌瓦罗夫指出的俄国政治和社会基础——“沙皇专制、东亚教和人民性”对于理解今日之俄罗斯仍然有效,那么,能够动员大多数民众的力量则是俄罗斯政治和社会稳定的基础,也就是苏尔科夫在《普京的长久之国》35中提及的“深层人民”,以“不朽的军团”为代表的纪念胜利的节日和仪式无疑具有这样的力量。
“不朽的军团”展现了官方(国家权力)和民间(社会力量)的博弈,表现出集体记忆和个人记忆的张力。从苏联到当代俄罗斯,官方都在努力地构建决定个体记忆的“记忆的社会框架”,通过对战争的英雄化和神圣化,将悲剧性的战争体验从社会意识中驱逐出去,将战争历史中灾难、残酷甚至屈辱的一面,置换为苏联(俄罗斯)卫国战争胜利的完满形象。一段经过重塑的卫国战争的历史记忆“不仅满足了上层,而且满足了社会底层”的心灵需求。塑造国家记忆或者重构国家神话叙事本身就需要发明或征用新的纪念仪式,这些新的仪式往往出现在具有创造力和创新性的市民社会领域,“不朽的军团”便是新仪式发明和被征用的典型代表。这其中蕴藏着十分微妙的政治技术,如记忆政治和政治神学,需要运用大量的民族志材料并在俄罗斯文化传统中去阐释和理解。通过对“不朽的军团”运动的发展历程和多元呈现方式的追踪和观察,我们可以发现俄罗斯国家政权和社会领域既存在矛盾和竞争,也存在合作共生的机制和单向依附的关系,这是俄罗斯政治和社会运作的独特逻辑。
本文以“不朽的军团”为例,将纪念卫国战争的节日和仪式视为理解俄罗斯的社会与文化实践。历史所展现出来的是结构与实践之间一种连续不断、相互交流的运动,要想对对象国构成深入的理解,就要在这种交互运动中细致入微地描绘实践的行动与结构的生成。人类学民族志的方法恰好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机遇,通过与当地人的深入交流,可以从不同视角对社会事实进行基本的解读,对节日和仪式的参与式观察能够呈现多元行动主体的关系,而地方性知识能为实践行动提供文化的解释。在此研究实践中,一个鲜活的俄罗斯形象被树立起来。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一带一路沿线各国民族志研究及数据库建设”(项目编号:17ZDA156)的阶段性成果。本文曾在“海外民族志工作坊”十周年纪念学术研讨会、“高原学坊”月会上宣读,成文过程中得到高丙中、杨成、赖立里及匿名审稿人的修改建议,谨表谢忱。文责自负。
①Гудков Л. «Память» о войне и массовая идентичность россиян. Неприкосновенный запас. 2005. №40. C.54.
②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Россия на рубеже тысячелетий, 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 от 30.12.1999.
③“战争荣耀日”是根据1995年出台的联邦法《关于俄罗斯战争荣耀日和纪念日》(“О днях воинской славы и памятных датах России”)确定的。2004年至2020年,俄罗斯对该法案进行了多次修改。
④[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身份政治》,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页。
⑤A. Assmann, Shadows of Trauma: Memory and the Politics of Postwar Indentity,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5, p. 13.
⑥M. Hirsch, “The Generation of Postmemory,” Poetics Today, No. 1, 2008, p. 103.
⑦Serguei A. Oushakine, “Remembering in Public: On the Affective Management of History,” Ab Imperio, No. 1, 2013, p. 247.
⑧A. Assmann, Shadows of Trauma: Memory and the Politics of Postwar Indentity, p. 23.
⑨J. E. Fox & C. Miller-Idris, “Everyday Nationhood,” Ethnicities, Vol. 8, No. 4 (2008), pp. 545-546.
⑩Nina Tumarkin, “The Great Patriotic War as Myth and Memory,” European Review, No. 4, 2003, pp. 595-611.
11R. Schechner, Performance Theory,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pp. 17-18.
12Hanukai Maksim, “Resurrection by Surrogation: Spectral Performance in Putin’s Russia,” Slavic Review, Vol. 79, No. 4 (2020), pp. 800-824.
13D. S. A. Bell, “Mythscapes: Memory, Mythology, and National Identity,”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54, No. 1 (2003), p. 75.
14[德]卡尔·施米特:《政治的神学》,刘宗坤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9页。
15O. Kharkhordin, The Collective and the Individual in Russia: A Study of Practice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9, p. 261.
16Поклонская Н. пронесла в "Бессмертном полку" икону Николая II. ТАСС.
17[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9—40页。
18[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页。
19Hanukai Maksim, “Resurrection by Surrogation: Spectral Performance in Putin’s Russia,” Slavic Review, Vol. 79, No. 4 (2020), pp. 800-824.
20J. Zigon, Multiple Moralities and Religions in Post-Soviet Russia, New York: Berghahn Books, 2011, pp. 3-16.
21[德]恩内斯特·康托洛维茨:《国王的两个身体》,徐震宇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35页。
22[法]厄内斯特·勒南:《民族是什么?》,袁剑译,载许纪霖(主编):《知识分子论丛》第10辑(何种文明?中国崛起的再思考),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0页。
23A. Yurchak, “Bodies of Lenin: The Hidden Science of Communist Sovereignty,” Representations, No. 2, 2015, pp. 116-157.
24H. Gosilo, Putin as Celebrity and Cultural Icon, London: Routledge, 2012, pp. 180-207.
25Кирзюл А.А., Архипова А.С., Гаврилова М.В., Козлова И.В., Белянин С.В. Предки против порядка: две модели Бессмертного полка. 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ое обозрение. 2023. №2. C.153-175.
26打开网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卫国战争参战者的照片墙,通过搜索引擎可以让要找的参战者照片从照片墙中浮现出来,点击照片便能阅读关于此人或详细或简略的个人生命史。照片墙上还有“讲述我的历史”模块,人们可以将自己或家人、朋友的照片以及有关卫国战争的生命史上传至网站。网站最显著的位置上写着:“在任何年代,他们都应该以胜利者的阵型行进。”不朽的军团网站,https://www.moypolk.ru/,2025年2月6日访问。
27Устав полка. Официальный сайт движения «бессмертный полк».2025年2月6日访问。
28Кто не кормит свою культуру, будет кормить чужую армию, Известия, 2025年2月6日访问。
29История Движения. Официальный сайт движения «бессмертный полк». 2025年2月6日访问。
30Эппле Н. Неудобное прошлое: память 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х преступлениях в России и других странах. М.: НЛО. 2020. C.445.
31Курилла И. “Бессмертный полк”: “праздник со слезами на глазах”. парад мертвецов или массовый протест? Споры о смысле и перспективах нового праздничного ритуала. Контрапункт. 2018. №12. C.9.
32Александра Архипова, Дмитрий Доронин, Анна Кирзюк, Дарья Радченко, Анна Соколова, Алексей Титков, Е лена Югай Война как праздник, праздник как война:перформативная коммеморация Дня Победы. Антропологический форум. 2017. №33. C.84-122.
33День Победы и акция «Бессмертный полк». 2025年2月6日访问。
34Акция «Бессмертный полк» нашла поддержку у подавляющего большинства россиян. 2025年2月6日访问。
35Владислав Сурков. Долг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Путина. 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 от 11.02.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