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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亿神州尽舜尧”

殷之光

  2007年,中国游戏玩家的QQ空间上也许都流传着一篇题为《谁谋杀了我们的游戏》的吐槽文章。文章开篇便是失败与死亡的暴论。从开篇的感叹号和问号中,我们仿佛能看到躲在屏幕背后那个眉头紧锁的尤卡(Yocar)。2004年,从华中科技大学生物医学工程专业本科毕业后,他既没考研也没找工作,而是一头扎进网吧里打游戏,借钱度日。那一年,暴雪公司的《魔兽世界》公测。

  在中国数百万被《魔兽世界》吸引的玩家中,尤卡平平无奇。与之同龄的大学毕业生们,其记忆中或许都会有那么一个像尤卡一样的人。他喜欢弓着背,占据着你们寝室共同凑钱攒起来的台式电脑,打游戏,上BBS。如果他的家庭条件稍许好些,那么可能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每晚熄灯之后,在笔记本电池耗尽之前,他一定不会睡觉。

  念书时的尤卡,或许还多少带着些大学生天之骄子的骄傲、确信与浪漫,但在周边人面对绩点、考研、找工作、出国的紧张感中,他的骄傲与确信也慢慢有了那么一丝对未来的惶惶无措。也许,你还能从那个尤卡的眼睛里多少看到那么一点点愤世嫉俗,但也仅限于此。在面对考研、找工作、出国的选择时,他迟迟不乐意行动。至于为什么不行动,他没法说出任何理由。

  许多年之后,你才知道,那个愤世嫉俗,不愿做出选择的眼神背后,是对“既见未来,为何不拜”的不甘。在那些用无数理由、数据,以及回报堆砌起来的未来图景中,他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乌托邦。你可能已经记不起来那个曾经与你共同生活在一个寝室里的尤卡,但那个抱怨市场逐利机制、绩优主义、悲观主义与世故圆滑杀死了“我们的游戏”的尤卡,就是今天领着队伍创造出《黑神话:悟空》(以下简称《黑神话》)的中年人冯骥。

一、 失败:谁的天命?

  正如2007年的那篇暴论文章一样,《黑神话》也以失败与死亡为起点。在面对代表秩序稳定性的天庭时,作为玩家的我们既体会到了作为大圣的无所不能,也猛然意识到那突如其来且必然的死亡,才是整个故事真正的开始。在与天庭的斗争失败后,大圣陨身,幻化成眼、耳、鼻、舌、身、意六件根器散落世间。其中,前五件根器被下界黑熊精、黄风大王、黄眉、百眼魔君、红孩儿取走,而最终能让天命人真正成为大圣的意根,则必须在击败二郎神后再入轮回,方能获得。

  关于死亡有两种乌托邦。一种以“造物主”的秩序为中心,一种以人的能动性为中心。前者的世界里,最终只有造物主才能获得自由,而在神性之外的物质世界,一切物与人都被命定从上帝的恩典中堕落(fall from grace)。在这个世界观的设定中,所有创造之物都蕴含着自身的衰退,都必然毁灭,从时代长卷中消失。在现代的自然哲学中,“造物主”并未随着启蒙的到来而消失,而是化身为其创造的自然秩序本身,在宇宙朝向热寂的衰退中,只有决定了热寂的自然律能够永生。①自然秩序就像是紧箍咒与如来佛的手掌心,将人吞噬在宿命的进程之中,无始,但有终。

  秩序的乌托邦还提供了稳定性。这种稳定性的存在为人的生命提供了可依赖的路径,也消除了不确定性给人带来的恐慌感,并让人相信在按部就班的行动之后,便能获取相应的报酬。就像“氪金”游戏一样,付出与回报完全可以通过金钱与绩优主义的简单正相关规律来衡量。在这个信仰确定性的秩序中,人唯一的自由就是向那个既定好了的位置运动的“自由”。

  然而,谋求稳定与确定性的代价在于,它将人带入一种决定论的僵局。原本充满能动性与激情的历史发展在这种乌托邦信仰下转化成对导致“成功”要素的精细刻画,以及对这些要素的刻板模仿。这种决定论就像20世纪末流行的历史终结论或是60年代罗斯托(W. W. Rostow)的现代化理论一样,它将世界的不平等结构掩盖在一整套以模仿为基础的乌托邦构想之下。这种乌托邦强调,现有的不平等秩序仅仅是人类发展阶段的差异。它相信,人类通往未来的路径类似且可复制。并且,这条路径已经被当下的成功者探明。成功者的当下便是所有人期待的未来。人们只需要通过对成功者的精细模仿,便可以重复成功故事。

  实际上,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初期,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及学说的全球扩张便是这种决定论的具体表现。在这个时代,对世界经济向何处去的追问更包含了对中国将向何处去,中国经济将如何发展的历史性、时代性困惑。相比之下,在胜利主义情绪笼罩之下的美国则展现出了无比的知识自信。诸如米尔顿·弗里德曼、保罗·萨缪尔森、约瑟夫·熊彼特等“西方经济学家”很快成为中国知识分子与年轻学生们争相学习的对象。

  失败主义是这种决定论的秩序认识带来的另一个困境。既然“成功”的道路已经被清晰地刻画了出来,那么无法复制成功便是模仿者自身能力不足的结果。即便偶尔出现了冲击体系的力量,也无法真正改变决定体系既有结构的“规律”。这种“规律”认定,在激烈的革命动荡之后,原本的挑战者出于对稳定性的需求必然会被统治结构吸纳,最终重新走上霸权秩序的顶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意象便是对这种霸权循环历史的形象表达。

  在20世纪80年代,这种霸权循环历史观表现为对“大国政治”理论兴趣的回归。与同时期的新自由主义经济理论浪潮带来的决定论相呼应,围绕大国政治而建构的国际关系、国际政治、比较政治、历史社会学等知识体系将循环论带回中国知识界。决定论强调,成功的途径唯一且可复制。循环论则强调,谋求发展的进程等同于谋求权利与财富增长的进程,并且这一进程必然引发“大国”之间的军事冲突,进而导致某些国家的消亡。零和竞争是“大国兴衰”的必经之路。在这两种认识的冲击下,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通过社会革命、国家建设而调动起来的人民当家作主的意识,敢为天下先的精神,谋求民族与世界解放的革命乐观主义则渐渐开始受到质疑与挑战。在此影响下,中国在改革开放时期坚持的“韬光养晦”的战略以及“永不称霸”的立场,也被许多人阐释为对世界既有霸权结构的永恒妥协,以及对自身在既有世界政治经济等级结构中从属地位的默认与接纳。

  然而,在20世纪末的历史条件下,并不仅仅存在上述这一种世界秩序认识。另一种以人的能动性为中心的秩序构想同样也在发挥着作用。改革开放初期,“向西看”反映了中国人谋求现代化技术与物质发展,谋求和平稳定,谋求提高生活水平,过好日子的真实渴望,也反映了改革开放初年,为了实现现代化这一目标而实事求是、不拘一格探索一切知识与实践可能性的勇气。在波涛汹涌的时代浪潮之下,摆在我们面前的不全是一条前人已经探明的确定道路,而更像是一个大门敞开却一片漆黑的房间。我们依稀可以看到前面有人拿着火把,招呼着我们过去。但是,我们丝毫不清楚,隔在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究竟是沟壑还是大道,是陷阱还是坦途,是血海还是净土。如何向前,向前会遇到什么,这都需要我们自己探索、感知、反思。

  在这种高度不确定的时代变局之下,与向何处去、如何发展等方向和策略问题同等重要的是,为何发展与为了谁而发展的目的论问题。也恰恰是这种目的论的存在,为诸如张培刚、陈其人、罗荣渠等老一辈学者发展自主理论,批判新自由主义经济学问题提供了核心问题意识的基础。因为,这种普遍知识只研究“经济关系中的数量关系和函数关系,不研究生产关系”,也不区别“历史上和现实生活中”不同的生产关系,更无法理解这种现实中复杂的生产关系对抽象的经济学规律的制约作用。②

  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便在这种思想的复调交织中成长起来。他们继承了祖辈与父辈的希望与失望,在一个中国与世界剧烈变革的进程中面向不确定的未来行走。《黑神话》所传达的隐喻仿佛就是这一时代历程的隐喻。从死亡开始,到战胜大圣残躯之后,天命人已经获得了眼、耳、鼻、舌、身这五根。从形象上,他几乎与大圣无异。然而,在战胜妖王大圣残躯(游戏的第六章)之后,天命人并未获得意根。取而代之的是,在老猴子的一声叹息中,天命人被戴上大圣残躯幻化成的金箍。倘若天命人就此停止,那便永远无法找到二郎神,更无法击败他,获得意根。天命人戴上金箍的那一刻,难免会让一代人想起电影《大话西游》中,至尊宝含泪戴上金箍,抛却自己在人世间的情感与牵挂,走上取经路的场景。

  然而,与《大话西游》时代的无奈不同,《黑神话》并未终结于天命人戴上金箍,更没有向历史的命定循环妥协。相反,它更像是继承了祖辈的未竟意志,将天命人的不断实践作为历史实现的基础。天命人头上的金箍,缺失的意根,甚至游戏末章的标题“未竟”,这些都在提醒玩家,无论是游戏中的天命人,还是操控天命人的玩家,没有谁的故事可以在此终结。当玩家费尽辛苦战胜二郎神才发现,只有再入轮回,天命人方能获得意根,并最终从金箍中解放出来成为大圣。重入轮回成为天命人获得解放的唯一途径,也正因为再入轮回,大圣便不得不重复天命人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实践历程。

  失败、死亡、不甘、胜利、轮回,这些都是“未竟”的主题。它们也像是21世纪初所有青年“尤卡”们的共同主题。在20世纪后期出生的这代人伴随着改革开放而成长,其时代历程与改革开放、冷战结束的历史潮流重合。这代人的童年记忆和富含反抗与团结等社会主义精神元素的《大闹天宫》《宝莲灯》《葫芦兄弟》关联,也与《圣斗士星矢》《太空堡垒》《变形金刚》《神探亨特》等充满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奇异故事关联。在这代人中,诸如北岛、海子、顾城、食指那些曾经影响了全中国年轻人的诗人们已经渐渐沉寂。只有少许人在偶尔读到“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的诗句时能感受到乡土巨变带来的心灵震撼。与前一代年轻人们不同,这一代人看到的不是从无到有,而是在一种逐步趋于稳定的生活中,莫名感受到的迷茫、失落、不安与彷徨。

二、 倒叙:能动的历史

  《黑神话》的故事充满着倒叙与重复的意味。除了游戏开头大圣的死亡之外,玩家在游戏进程中反复经历的天命人死亡-土地庙转生-再死亡的体验,加上游戏中出现的许多人物,都在不断提醒玩家天命人曾经来过这一事实。此外,游戏的六个章节之间并没有明确的时间关联。在第二、四章的开头,天命人甚至还会从死亡或是濒死场景中醒来。在这个设定下,我们不妨将天命人视为一个反复到来的抽象整体,其目的是在漫长的磨难中,找回六根,成为大圣。在这个成圣的进程中,作为个体的具体的天命人不断死亡,但作为整体的天命人们,却因为这一不断斗争的进程而被相互联系在一起。

  失败与挫折,是《黑神话》最直接的游戏体验。游戏开始不久的幽魂是众多玩家的集体噩梦。在幽魂之后的白衣秀士、石敢当、虎先锋等大小头目妖王都可能成为阻挡玩家的壁垒。在这个进程中,任何一次胜利都能将故事/历史的发展向前推进。虽然玩家知道天命人必将成为大圣是游戏的最终结局,并在游戏的开头短暂地体会过作为大圣的游戏体验,但这一结局的到来以玩家的意志与能力为前提。只有玩家在反复失败之后仍不懈努力,天命人的故事/历史才不至于半途而废,不至于终结在死亡与挫折的循环中。

  《黑神话》并未试图为玩家的磨难提供美好结局,而是将玩家/天命人不断推入轮回的反复机制中。在这个机制下,不断斗争本身成为游戏的核心主题。也正是在这种斗争的实践中,作为集体的天命人才不至于陷入天庭的秩序结构,才能永恒地扮演历史的能动力量,为象征着稳定秩序的天庭提供自我更新的可能性。天命人也正是在这个朝向大圣的历史必然中,通过直面磨难的实践成为能动的主体,实现自己拯救自己的“天命”。

  现实为历史赋予意义。这种抚今追昔的意识恰也反映了中国强烈的根植现世的历史哲学。在这种历史哲学里,“彼岸”不是存在于世俗世界之外的拯救,失败也不是造物主对人的惩罚。那些超出个人经验范畴的普遍道德,事业中的挫败,个体的死亡,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等不受个人意志甚至国家秩序控制的“天意”,在中国的文明中与人的现世生存紧密结合。“天命”在这个意义上,一方面代表了不随人为意志转移的自然规律与“天意”,另一方面,也蕴含着以德配天、吉凶由人的能动意志。这种“天人合一”的宇宙观,迥异于亚伯拉罕宗教神人二分的宗教认识。也正是在这种“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下,名为“神话”的游戏体验,才能于玩家的世界产生最直接、最具现世价值的共鸣。

  倒叙的历史只有在方法论的集体主义层面上才能发挥其历史哲学意义。对原子化的个体来说,死亡是无法超越的终点。但是,在一个面向未来的集体事业中,个体与个体的牺牲能在集体的纪念与实践中获得超验意义。在中国的革命进程中,这种历史哲学表现为对失败与牺牲的充分认识,以及对胜利必将到来,“革命一定要胜利”的确信。③这种历史必然建立在“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时间延续中,以及所有人在一个远大的共同事业指引下不断实践的基础上。自1945年中共六届七中全会通过《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开始,每隔三十余年,中国共产党便用历史决议的形式为过去的努力与牺牲赋予实践性的,且面向未来的历史意义。

  不断向着人类解放的理想发展,不但为个体在现世的生活赋予了超越性的意义,也将个体碎片化的人生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个体的牺牲,也恰恰由于这种联系而获得了更大的历史意义。毛泽东为人民英雄纪念碑撰写的碑文体现的便是这种倒叙式的历史观。站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这一时刻反观过去,上溯三年,三十年,直至1840年,从中国被殖民化全球化扩张卷入世界市场,开启近代史历程以来,所有“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也都因为此刻,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而永垂不朽。无数牺牲与失败,以及所有活着且终将死去的人,都在人民共和国的事业延续中成圣永生。作为在时空中存在的生命,人的延续既是作为个体在家庭血脉中的绵延,也是作为整体在历史时代中的使命。

三、 天命:通向解放的未来  

  以实践为基础、以解放为目标的历史哲学必须是普遍的。这种普遍性不仅需要体现在时间上,也需要在空间上关乎人类整体。在天安门城楼上的两句标语提醒我们,解放自己与解放所有人,解放中国与解放世界从来都是互为因果的辩证。这种发展中国与解放世界之间的内在联系,在近些年的世界秩序变革中变得越发明显。

  理解这种内在联系需要从马克思对“世界市场”的论述开始。马克思发现,随着欧洲资本主义的形成与全球殖民扩张,人类开始真正形成一个“世界市场”。简单说来,这个“世界市场”的世界性包含了两个方面:第一,全球在生产层面上被连接在一起;第二,全球的产品开始有规则地在世界范围内流动。西方经济学用需求、交换、分工将这种流动一般化。但是,这种一般化的描述掩盖了“世界市场”中的一个关键特点,即流动的单向性。20世纪50年代之前,我们基本可以看到这样的趋势,劳动力、原材料、初级农产品从殖民地流出,供养宗主国。进入工业化时代,特别是19世纪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之间开始出现竞争,工业制成品、金融资本开始向殖民地与半殖民地输出。然而,这种形式的输出并未在殖民地与半殖民地形成成熟的能与西方工业化国家等量的消费市场。相反,这种输出为西方金融资本在全球流动创造了更大空间。在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初级工业化发展中,一批具有买办资产阶级性质的阶层开始形成。这些高度依附帝国主义世界市场体系的精英阶层在殖民地与半殖民地进行财富积累,却期待着在宗主国进行消费。

  虽然自20世纪80年代,随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发展,国际产业分工出现了重大变化。制造业开始从欧美发达国家流向发展中国家。然而,这种流动并未真正打破美国在世界市场中占据的结构性霸权地位。以美元霸权为基础,美国在资本、消费市场的垄断地位推动其服务贸易向全球大规模扩散。越来越多的“全球南方”国家在这一浪潮中,不得不更紧密地依靠美国,客观上促成了美国在金融、文化上更大的全球影响力。

  支撑美国垄断消费市场的基础包括:资本主义消费文化创造的巨大需求,美国作为核心国家吸引全球资产阶级与“全球南方”热钱进入美国产生的消费,美元霸权为美国带来的印钞红利(以及在这种印钞能力支撑下美国政府对美国消费者的现金补贴),由少数巨富阶层与金领阶层创造的巨量消费、浪费式消费,由社会宗教团体通过发放救济福利的形式而产生的大量消费,私有化医疗部门的大量消费,等等。

  中国的改革开放便在这一国际性的客观条件下开始。通过接入西方市场,开展出口与出口再加工业务,中国沿海地区的经济获得了长足发展。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形成的工业体系也在此进程中进一步被激活,释放出更大的生产力。

  改革开放前期,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一方面受益于全球化形成的世界市场循环;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看到,中国国家主权在保障发展成果能被人民享有这一目的时所发挥的作用。对“全球南方”国家来说,造成它们在世界市场大循环中长期处于依附性地位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发展中与不发达国家通过生产而获得的利润很难被投入本国经济的再生产并形成国内健康的小循环。由于缺少必要的主权保护,生产积累的利润极易被转移出国,投入欧美发达国家的消费市场,最终造成全球范围内积累的高度不平衡。今天纽约、伦敦这样的世界大都市,街头奢侈品店里涌动的肤色各异的消费者,以及这些城市富人区里来自世界各地的豪宅买家便是这种不平衡积累的直观体现。与之相比,中国主权货币壁垒则从根本上保障了通过接入世界市场而产生的利润能够最大限度地进入中国的市场循环,形成健康的积累。也正是这种积累,使得中国在21世纪逐渐成长为一个重要的世界经济体。

  中国作为“全球南方”当然一分子这一表述的理论意义必须在上述国际政治经济学的背景下来理解。在世界市场形成与发展的历史中,如何摆脱资本主义全球化带来的中心-边缘结构,在实质上打破中心国家对技术、资本与市场的垄断,形成真正的平等、多边的国际秩序,这是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也是一个关乎所有人能否稳定、持续、和平地提高生活水平,实现自我与社会整体发展的现实问题。在走过三十余年的改革开放历程之后,中国已经进入改革的新阶段。在这一阶段里,我们需要对过去依赖的发展路径进行反思,并构想一个面向未来的愿景。

  通过过去三十余年的发展,中国已经初步突破了中心国家在生产方面的垄断,并探索出了一条维护国内经济健康循环的基本路径。未来的挑战便在于,思考突破中心国家市场垄断能力的路径。中国经济体的世界意义不仅在于作为“世界工厂”的强大供应能力,还在于释放其作为“世界市场”的强大购买能力,以及支撑这一大循环的综合服务能力。释放中国作为消费市场的能力来促进内外循环,将建设世界级消费市场作为实现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多样性的重要抓手。这一世界级消费市场的构成也必将伴随着人民币国际化以及中国服务贸易的国际化。同时,我们还需要明确,这一消费市场必须与中国以生产为中心、以人为本的发展观念相结合。中国作为世界市场循环新发动机的进步意义在于:依托“一带一路”的赋能力量,推动“全球南方”整体以生产为基础的经济发展。通过生产与技术革新,提高人类整体生活水平,将更多的人从不平等积累的结构性压迫中解放出来,真正实现市场的扩大,以及全球循环的多元化。

四、 未竟:永远的过渡时代 

  伴随改革开放而成长起来的冯骥与他的同龄人们,如今已步入中年。《黑神话》就像是这代人站在今天对自己过往的致敬。在这个集体的致敬中,《黑神话》以及它背后千千万万的玩家们开启了未来。在“未竟”一章的末尾,老猴子为天命人递来金箍,我们看到了这代人有关《大话西游》的集体记忆。当被香港观众吐槽“凌乱难懂”的《大话西游》悄然在世纪之交的北京大学生中作为“神剧”被传开时,一个新时代的历史变局也悄然拉开帷幕。

  在老旧的电脑前看《大话西游》,玩日本光荣公司制作的《三国志》的“80后”大学生们,此刻已经历过了1999年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时的愤怒,2001年王伟烈士南海坠机时的悲伤,2002年中国足球闯入世界杯的兴奋。也许,还在电视上看到了美国世贸中心的倒塌。他们还将经历2008年的奥运会、汶川大地震、资本主义金融危机,经历2016年南海危机,英国“脱欧”,特朗普上台。从1995年《大话西游》至尊宝戴上金箍时的不舍与惆怅开始,到2024年《黑神话》天命人打败杨戬,再入轮回,获得意根,金箍消失。在这近三十年间,诞生于20世纪末的中国人与所有中国人一起,目睹了“一带一路”的开启,目睹了高速铁路、5G网络,目睹了神州系列飞船载人航天,目睹了中国空间站,目睹了历史变迁。在此之后,这群人,以及这群人之后的更多人,还将看到更多的世界变迁,更多的星辰与大海。

  在面向人类解放的永恒历程中,我们所有人、所有追求、所有思考都是向着那个历史的必然过渡。就在这个立足当下,面向解放的过渡中,孤独与短暂的个体都相互连接在一起,在这个连接中,人与人的历史得到永生。在永生与解放中,我们都是过渡时期的人。

  由人塑造的历史,必将迎来人的最终解放。

  

【注释】

①Crosbie Smith, The Science of Energy: A Cultural History of Energy Physics in Victorian Britain, 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8, pp. 15-17.

②陈其人:《世界经济发展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98页。

③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19页。


责任编辑: 刘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