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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政治经济学:谈黑悟空和魔童哪吒

毛尖

一、黑化

  几年前,“DT财经”出过一份著名的《2021年轻人“金庸成分”报告:数据告诉你,金庸留下了一个怎样的江湖?》①。这份报告显示,在“最受欢迎的金庸角色”调查中,东方不败进入了最受欢迎的男性角色前十,周芷若不仅位列最受欢迎的女性角色前十,且在“00 后”心中排入前五。

  东方不败的晋级当然跟徐克、程小东全新演绎的电影《笑傲江湖Ⅱ:东方不败》(1992年)有关,林青霞扮演的东方不败颠倒众生,并从此进入美学前沿,也一劳永逸改写了“黑”色人物的颜值。同时,心机深沉的周芷若,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大众对金庸人物的接受中,从来没有作为一个正面人物被认可,却在21世纪持续获得追捧,因为大家觉得她“黑化有理”。《笑傲江湖Ⅱ:东方不败》的文本效果在之后三十多年的文艺中持续发酵,强力推动了社会伦理和美学迭代。尤其2010年以来,横行媒体并得到全年龄层点赞的文艺形象,大多有一个黑化的过程或者黑化的前提,其中,女队代表是《延禧攻略》(2018年)中的延禧,男队代表是《山河令》(2021年)中的温客行,两部剧都是年度超级现象剧,无数观众因为延禧们“有仇必报而且当场就报”的短平快模式而大呼“乳腺畅通”,同期的职场文艺中也由此出现了大批“报仇党人”,面对上司或同事的霸凌,他们不再逆来顺受,而是选择立即黑化或者直接黑化。

  黑化的心理代偿功能如此强大,最近二十年的大众文艺,在对文本作宣发或者推广的时候,经常使用“黑化”概念,尤其是三生三世古偶剧,男女主历经不同世代,必有一个世代的男主或女主,是黑化版或魔王版。比如,《招摇》(2019年),第一世女主被出身名门正派的心上人辜负,黑化,进入第二世;《苍兰诀》(2022年),第一世魔尊灭魄心族,第二世魄心族神女万年后重生,被魔尊爱上。可以看到,黑化是一种强力文本升级机制,比失忆、车祸、白血病这些桥段都更好用,一般情况下,绝症这种桥段可以拍几集,但人物黑化就可以翻倍延时。如此,即便只从经济学角度考虑,黑化也是必杀技。

  2020年热度最高的剧集《隐秘的角落》,因为涉及青少年黑化,历经删改,但事后关于此剧最集中的网络讨论依然是“朱朝阳黑化问题”。我们也可以从全社会关注热点中看到,观众对黑化人物的反复争论,包含了一个呼之欲出的时代命题:我会黑化吗?也是在这个层面上,必须看到,漫山遍野的文艺黑化,不仅是一个经济学问题,更是一个政治学议题。

二、“真黑美”  

  黑化,成为时代关键词,几乎和“爽剧”同步。爽剧的发生,有其自身脉络,但两者共享一个社会公共语境。比如,《还珠格格》(1998年)中的容嬷嬷,是一代人的童年阴影,但这些年网络表情包里的容嬷嬷,却成了打工人的心头好,因为在剧中被她扎过针的演员,一个个涉事,戏外民意涌入戏内,容嬷嬷的黑暗版本升级成了“黑暗荣耀”。或者说,几十年积累在最广大打工阶层中的疲倦和冤愤,到了临界点,终于在新世纪爆破。在这个语境里,“人心存良善,更应懂自保”(《延禧攻略》)这类台词成了大众新意识,全球文艺青年都对“真善美”人设产生了严重厌烦和抵触心理。《大西洋帝国》(Boardwalk Empire)自2010年开播以来,一季又一季,观众对黑帮大佬牙叔身边的小寡妇越来越讨厌,因为她以“善”的标准时时刻刻站在宗教和道德的峭壁上对牙叔皱着眉,观众希望她死掉的呼声也一季高过一季。

  这种观众心理直接改写了他们对角色的接受。《甄嬛传》(2011年)中安陵容的扮演者陶昕然,当年因为角色心机深重又腹黑被“网暴”到没法出门。近几年,年轻观众重新审视安陵容,在她的黑化上投射自己,安陵容也因此翻红。黑化人物以各种变体持续覆盖全类型影像,包括国产剧中变化最少的年代剧。年代剧中的主轴人物常常是善媳妇,从《渴望》(1990年)中刘慧芳这种忍气吞声的人物,到郑娟(《人世间》[2022年])或那存花(《父辈的荣耀》[2023年])类圣母,女性形象建设就是永远的付出,永远的隐忍,永远牺牲小我成全大家,但这两年的媳妇不再走“真善美”赛道,《小巷人家》(2024年)就是例子。

  《小巷人家》中,棉纺织厂的女工黄玲,在公婆家忍气吞声,烧了一天菜,结果被婆婆的一句“坐不下了”,打发到连饭桌都上不了。一开始,我们以为她会一直受气,不敢掀桌子,贤惠成21世纪的刘慧芳,没想到她只是为了孩子在隐忍,一旦孩子长大,面对势利偏心的“渣公渣婆”,直接举起“渣人止步”的大旗,对意欲入住她家的公婆发出通牒:房子是工厂分配给我的福利,我不同意,谁都别想住进来!这一集让全国观众高呼经脉通畅。黄玲的这段台词被无数观众列队高赞,弹幕加持:“赞赞赞,小白兔变成小灰狼”。

  从新中国成立到80年代,我们文艺主场主人公的基本品种都是“真善美”,而从90年代到现在,“真黑美”终于水滴石穿地升格成为主力队员,新世代的大众文艺更直接抠掉了“C位”上的“善”,黑化不仅成为文艺的宣传用词,也成了新一代读者和观众的主要精神食粮。在新中国电影中,演员都不愿意出演黑色人物或黑化人物,王滨、水华找陈强演《白毛女》(1951年)中的黄世仁,他说:“我还没结婚,演了黄世仁,谁家的闺女肯嫁给我啊!”半个世纪过去,演员不仅无惧“黑”角色,而且积极参演。《笑傲江湖》拍了很多版,周芷若的权重越来越大,演员的表现也配合更“黑”,更具心机,因为年轻观众正在史无前例地重新接纳黑调人物。风靡全球的影视剧《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2011年—2019年)在这方面也做出强劲示范,八年间《权力的游戏》被不同阵营人物的接力黑化所链接,而且,每次剧集中出现人物黑化,收视都会飙升。

  如此,“真黑美”成为大众文艺的新意识形态,它既包含了时代之痛,也包含了时代之爱,这是“黑悟空”和“黑哪吒”横空出世的时代语境。

三、B位

  《哪吒》系列电影,尤其是《哪吒之魔童闹海》(以下简称《哪吒2》)的影史级票房,让黑眼圈哪吒全球出圈。2024年,《黑神话:悟空》(以下简称《黑神话》)以势不可挡的宇宙级风暴拿下无数玩家,其影像叙事更让亿万非玩家如痴如醉。

  这两部作品中,哪吒和悟空都以角色黑化为起点,人物弧线和故事走向,是故事新编的语法,这类故事新编发生在历朝历代,用罗兰·巴特的表述,即“任何文本都是过去引文的一个新编体(a new tissue)”②。就影像作品而言,香港影片是这方面的先驱,其经典电影《青蛇》(1993年)和《大话西游》(1995年)都对内地影响深远。在这些电影中,人物属性、人物关系发生了位移。一方面,古老素材转变为对当代情势的社会批评,另一方面,天下情势经常被重新诠释为天下情势,项羽刘邦争夺天下的历史会被讲述成以虞姬为中心的故事,电影《青蛇》就变成了原本作为配角的小青如何获得情感和眼泪的故事。《哪吒》系列电影和《黑神话》也包含了类似的情感诉求,前者删掉了《封神榜》中剔肉还骨等最惊心动魄的情节,借哪吒和父母的温暖关系批评天庭更高秩序中的无情。类似的关于天神天仙的各种故事新编,差不多占据了这些年影视剧的大半壁江山,但我们需要追问的是,为什么《哪吒2》和《黑神话》一骑绝尘,在中国乃至世界创造了在可见的未来都难以匹敌的文化现象?

  从影像层面而言,《哪吒2》和《黑神话》都在故事新编的基础上完美征用了这些年的黑化概念——哪吒是魔丸,悟空是黑的。就人物秩序而言,都属于暗光人物一路征战,杀入高光序列,也就是B级片最常用的语义学。

  B级片的初级定义是低预算制片,但在美国电影的黄金时代,不少B级片却在粗糙的速率中发育出了很多高级语法,按安德鲁·萨里斯的说法,就是“以中眉艺术为代价提升低眉艺术的经典高眉策略”,B级片也由此轻轻松松向经典发起多次强攻,③其结构关系类同《青蛇》中的小青和法海,小青在水中和法海比定力,最终法海阳关失守,小青一句“你输了”由此倒转关系,妖打败仙,低位拿下高位,这是故事新编的目标,也是B级片的目标。香港影片盛产故事新编,也包含了用通俗文化对标中原正统的意思,而B级片和故事新编在21世纪的合流,大量发生在动漫影像系统,也和动漫电影在影像系统中的B位相关。

  整体而言,这是一次结构性的B位发动。动漫是影像中的B位,故事新编是故事中的B位,黑化人物是人物中的B位,B位上的动能合纵抗A,或者说,这是一次B位上的文化总攻。

四、解密

  B位文化总攻,使用的策略和叙事就是:打开加密文化,或者,用美国人类学家爱德华·T·霍尔的概念:用“低语境”(low context)打开“高语境”(high context)。高语境的传播在集体主义文化中很常见,因为大家能共享认识和情景因素,比如,各民族的祭祀;相反,个体主义文化比较支持在低语境下的传播,这些文化对背景知识不作特定要求,像通常情况下的哭泣就会被理解成悲伤。④

  进入21世纪,黑化已经是全球通用的低语境概念,哪吒黑化,悟空黑化,全世界观众在开篇都能接受,因为“黑”已经是宇宙底色,黑化也近乎21世纪的本能,各类影视作品中的人物黑化,基本不用铺垫。“黑”,在霍尔的系统中,即属于不需要什么语境的一种信息传递。不过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黑化只是通向“以黑制黑”“以暴易暴”,那就不过是通关“中语境”,全球暴力影像基本停在这个层面,韩剧风靡世界,起点是“黑”,终点也是“黑”,暴力换暴力,虽然观众能够在“大boss”被打败的刹那收获大爽,但总体而言,所有暴力片的世界观是灰暗的,因为这个世界不会好了,新暴力意味新灰暗。《黑神话》和《哪吒2》却不同,它们用“黑化”重新打开中国革命这个被加密了的高语境文化,一种“意涵丰富而表达简约”的文化。

  在结构层面,这两个影像文本更多使用的是升级打怪(“打boss”)的模式,而不是西方英雄片中常见的通关模式。打怪的缘起、过程和终点,可以直接对应毛泽东诗词:从“只缘妖雾又重来”,到“独有英雄驱虎豹”,直抵“玉宇澄清万里埃”。《黑神话》共六回,终章标题“未竟”,也复刻了毛泽东的“未竟”:“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完美呈现中国革命的逻辑起点和诉求。而无论是《哪吒2》还是《黑神话》,其“打boss”的过程中,他们的战术、战略都大量沿用毛泽东的游击战思想,比如,八戒会突然冒出来“敌退我扰,敌进我逃”,依托游戏攻略实践革命路线,把中国革命的基因直接刻入战术规划,属于形式解密。

  在叙事层面,这两个文本也大量使用了毛泽东的理论和表述。《哪吒2》中,从哪吒和敖丙共用一个身体开始,电影就开始创造人物越来越大的公共性,这种公共性最初以让渡部分的个人,接受部分的别人开始,最终以集合人、妖、仙的方式掀开天元鼎,不分种族、阶层,众志成城地冲决个人主义围堵,接通毛泽东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黑神话》的图鉴系统《影神图》中,悟空和八戒有这么一段对话—— 

  八戒:……现在啥都不用做,就有吃不完的供品。要多少花样,有多少花样。

  悟空:这供品,本该给那种地收菜的人吃。我们吃了,他们就少吃一点。

  类似场景,多次发生在毛泽东身上。在身边工作人员和警卫员的回忆中,毛泽东一直用这种最简约的方式,强调中国革命的初心。⑤但实事求是地说,在今天的世界语境里,无论是重新讲述中国革命,还是让人理解革命的因果,都是有困难的,胜利者叙事范式有很大局限,主旋律影像作品也一直有自我窄化的问题,如此,《哪吒2》和《黑神话》以革命为本心内核,去接通今天的年轻人,从低语境打开是最好的选择。黑化和“打boss”是大众意识形态里的通关语法,从“黑”从众,虽然从“黑”未来也有风险,但在一个革命被渐次告别的年代,用“黑哪吒”和“黑悟空”先解密中语境里的天庭政治,解密被神话的仙丹(《哪吒2》)和灵蕴(《黑神话》),然后接力打开高语境的中国革命,才比较有可能重新打开中国革命的阵线原理。

  当然,这一次的革命方阵,也更复杂。

五、未竟

  这种复杂性还包括,在今天做动漫,纯血,或者说,单纯国漫或单纯日漫已经不可能,所有的动漫公司都自觉或不自觉需要贯彻国际主义精神,今天接亚洲的活,明天做欧洲的单,杂交的风格也构成了21世纪动漫的主潮,包括哪吒的融合派打戏,有国漫、日漫、美漫等多股传统汇入,忍术里有醉拳,千手柱间里有孙悟空,奥特之光里有闪电侠,彼此交汇,六经注我。自然,这种混血也遭遇多方讨伐,网络上无数人拿1979年版《哪吒闹海》来批评2025年版《哪吒2》,就是例子。不过,如果从今天的语境和联合阵线考虑,动漫的国际歌有其完整的必要性。

  《哪吒2》中,最激动人心的一刻其实不是天元鼎被掀开的刹那,而是奇形怪状、千面万种的三界生灵联合起来震动锁链的那一刻。那一刻,也是动漫公司遭遇的制作难度最大的一刻,因为这一刻的包容度史无前例,既要给所有生灵黑化的理由,也要给它们从黑化链条上突破的可能,这是一个新的联合阵线的发生。用弗雷德里克·杰姆逊的概念,这是形式的内容和内容的形式,彼此表情达意的一刻。⑥而在《黑神话》中,最令人激动的时刻,也不是天命人一路过关斩将,却是最后,他会不会戴上金箍的那一刻,或者说,一个“未竟”的时刻。

  因为有这个“未竟”,所有的一切,就都是环节,成为魔丸是一个环节,黑化是一个环节,戴上金箍是一个环节,脱下金箍也是一个环节,一切待定,一切都可以被改写。因为“未竟”,B级位阶上的人事,都还有无限可能性,动漫有无限可能,“黑哪吒”有可能,“黑悟空”有可能,所有的天命人,也都有可能。因为“未竟”,妖魔鬼怪都还有联合的可能,这是中国革命的题中之义,也是世界未来的可能性原理,换言之,有“未竟”作前提的“黑”,才是当代的政治经济学。

  

【注释】

①郑晓慧:《2021年轻人“金庸成分”报告:数据告诉你,金庸留下了一个怎样的江湖?》,微信公众号“DT商业观察”。

②[法]罗兰·巴特:《写作的零度》,载《罗兰·巴特随笔选》,怀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③Andrew Sarris, “Expressive Esoterica,” in Andrew Sarris, The American Cinema: Directors and Directions 1929-1968, Da Capo Press, 1996.

④Edward T. Hall, Beyond Culture, “Chapter 6: Space Speaks”& “Chapter 7: Primary Message Systems”, Garden City,New York: Anchor Books, 1977.

⑤参见朱良才等:《井冈山上,毛委员为啥要对一根灯芯这样的小事亲自作规定》,国防部网站,http://www.mod.gov.cn/gfbw/gfjy_index/4876012.html;吴跃农:《开国领袖们的廉洁自律》,人民网;闫伟东、孙玉玲:《延安时期毛泽东杜绝浪费故事三则》,中国军网。

⑥参见[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论现代主义文学》,苏仲乐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页;Fredric Jameson, Marxism and For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4, pp. 327-402。


责任编辑: 刘琼